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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0/6/1 1:38:00

此文献给我的母亲。

(一)

窗外正落着小雨,静悄悄地。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计算机的光屏发出淡蓝色的光晕,终于可以坐在计算机前写一点东西了。我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把她写出来,现在是时候了。最近,我老是在做着关于娘的梦。娘的面孔是那么清晰,宛如她生前的样子。我明明看见她向我走来,我向她伸出手,娘却总是摇摇头然后离我而去,我大声的喊娘,她连头也不回,就走了。娘皱着她永远舒展不开的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走了。我大声地哭,惊醒了同舍的人,他们把我从梦中叫醒,说叶炜你叫什么呢,这么吓人。我说我又梦见我娘了,她明明看见了我,她一定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她们摇摇头说叶炜你这两天太累了你好好休息吧你胡思乱想什么呀你娘都死了两年多了。我问他们今天几号。他们说26号。我说我该回家了,明天是给娘上坟的日子。

村子里还是老样子,前几年村子里盖房子的很多,几个月不回家,就会有好几栋新房子冒出来。现在很少有谁再盖房子了,有了钱的农民也学着城里人开始享受了。天空飘着几朵白云,村子里的树到处都是。半年没有回家了,远远看见家里的灰色院墙,上边长了一堆堆的草,爹大概顾不得清理它们了。推开门,爹正在院子里侍弄他的三十几只兔子。娘走的那天,他突然告诉我说大孩你爹以后不能再出去干活了。我说爹你就养几只兔子吧。爹就从那时候起一边养兔子一边供应我们兄妹三人上学。爹抬头看见我,说大孩你回来了,我昨天还梦见你娘来,他好象有什么事情,她没说……你娘和我生疏了。有事情也不和我商量了。我说爹你瞎说什幺呀。爹回屋给我倒水。爹以前从不给我倒水,都是我给他倒,但自从我考上大学后,他似乎变得很客气了,有时吃饭他也给我盛,却不给小弟盛,他说等小弟考上大学他也给他盛。他总是说我给他挣了面子,让他在父老乡亲面前挺起了胸脯。小弟和小妹从外面跑进来,看见我说哥你回来了。他俩在村上的小学读一年级。小弟今年九岁,小妹7岁。小妹很乖,很懂事。小弟也是。爹说我们家的孩子是早当家。小妹爬上我的腿扳着我的脖子说哥你回来是给娘送钱的吧。她不知道上坟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我一回来就给娘砸纸钱。小弟小声说哥我昨天梦见娘了,我叫她她不理我。我看着爹。爹说你娘这是放不下你们呢。说完他就哭了。

下午我给娘砸了纸钱,拿了一挂炮仗,爹从橱子里拿出来一瓶酒,说给你娘送点酒她活着的时候我没让他喝,她还怨你爹呢。小地说我也去。爹看看我,说你还小,让你哥一个人去吧。小弟说我想看看娘。我对爹说那就让他去吧,让他也认认娘的坟。爹摸着小弟的头说别吓着他就行。我一手牵着小弟一手拿着竹篮,小弟的手在发抖,他大概很害怕。娘走的时候他没见,他那时和我的两个姑姑在爷爷家的炕头上突然哭了,他喊着娘走了,我看见了。那时姑已经听见了前院的哭声。她抱着小弟哭着说你娘她没走,她还活着,你不要哭。她那时已经号啕大哭起来。

娘的坟在爷爷的坟的旁边。坟包不大。爹说娘走的早,等他走的时候,在给娘好好收拾收拾,娘葬得太匆忙,活着的时候她为我们兄妹三个熬干了心血,走的时候也没给她准备一副好棺木。小弟指着娘的坟说哥咱娘躺在这底下吗。我说娘早进天堂了,她活着的时候为我们遭了那么多的罪她早该进天堂了。我大声哭起来。小弟出奇得镇静,他给娘烧了纸钱。他不哭。他说哥娘在天堂里会想我们吗?昨天娘怎么不理我呀,我那么大声叫娘,娘怎么不理我呀哥。我揽过小弟,说你看见咱娘的坟前长出柳树来了。他看看那两棵只有半米高的柳树,没吱声。回去的时候,他突然对我说哥我们要是那两棵柳树多好,那样就能守着娘了。

我知道小弟开始懂事了。

(二)

有时候,我不愿意回忆。我不想把那段痛苦的经历再翻出来,晒在阳光下。我宁愿让它们埋藏在我的心底,我知道真正的痛苦是无以言说的痛,说出来,只能对自己是一种暂时的解脱,并不能让我走出痛苦的阴影。娘的离去,让我背负了沉重的灵*的苦难。娘的病其实来得并不是很突然,她怀小弟那一年就觉得心口窝不舒服,憋得慌,可当时没在意。爹也没放在心上。那时家里境况不好,穷人家最怕得病,付不起药钱。我那时在镇上的中学读初中,每天都是背上娘烙的煎饼卷子,娘再从咸菜缸里给我捞几根咸菜疙瘩,这就是我一天的饭了。

娘在我读初中二年级那年冬天,身体已经虚弱得很厉害。小弟那年三岁,还没丢下奶。爹执意要娘去看病。娘不肯。娘说她身子骨硬朗着呢,看医生那得花多少钱呢。但娘在那年冬天实在喘得厉害,她医院看看。在说这话时他又耽误了好几天。那天我从镇中学放学回来,风很大,卷起的一团团沙粒让人睁不开眼睛。路上几乎没有行人,被风刮走泥沙的路露出一圈一圈的惨白色。偶尔有一辆车驶过,发出呼呼的响声。我起着自行车急急忙忙往家里干,影影绰绰看见前边有一团黑影,像是要摔倒的样子。我没在意。骑出去好远,我才想起来那会不会是娘?折回去,果然是娘。她蹲在地上,揉着眼睛,在那里喘。我的眼泪流出来。医院打针,谁知这天……我跪倒在娘的面前,把她扶起来,我哭着说娘医院。娘苦笑了一下,说傻孩子医院呢,娘这病不是什幺大病,会好的。她的话并没有应验,这以后娘光住院就住了两次。那天回到家以后,娘好了许多。爹很高兴,爹说娘这病是累的,娘硬是让一家五口人给拖累的。爹那时跟着村里的建筑队干散活,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一家五口人的肚子全靠他那一天十块钱的收入。娘舍不得给小弟断奶,娘说我小时候直到七岁还在她怀里吃奶呢,不能太委屈了小弟。其实他那是身体已经很虚弱,哪里来的奶啊。有时候小弟吃不饱,娘就埋怨自己。那时娘还得照顾小妹,她才两岁半多一点。小妹喝的是廉价的奶粉,是从爹每天挣的十块钱省出来的。那一年的冬天有多么冷啊。

从那时候起,我就盼望着春天的到来。因为一到春天,娘的病就轻松多了,有时候甚至看不出有病的样子。对于穷人,春天永远比冬天好。小弟在那年的春天学会了到处乱跑,小妹也不再缠着娘要奶粉喝了。一家人轻松了许多,尤其是在那个春天,娘露出了少有的笑容。娘从箱子里翻出积攒了好多年的棉花,要给家里添上几床被。娘似乎有永远做不完的活,她总是闲不下来。我们的衣服永远是干干净净,虽然那上面落满了补丁。这一年的春天爹破天荒地从镇上割了一斤羊肉。那时我们一家迄今为止最美的午餐。

(三)

娘走了以后,我考虑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人为什么最终都要走向坟墓?我实在弄不清楚生的意义。在这之前,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在一天一天朝着坟墓跑去。小时候,我无忧无虑。我怀念我的童年,那是多么美妙的日子啊。。可现在……我知道自己有一天也会像娘一样消失。尽管我们怀念她,可那又有什么用?娘还是离我们而去了。在这之前,我只知道要读书,要考上大学,可现在我又不能弄清楚自己的终极目标是什么。母亲的离去让我对人生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让我对于生命产生了一种敬畏。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和短暂,就像是一朵昙花。我时常问自己我为什么或是为谁而活着?我的母亲已经离我而去,并且我有一天也会跟她而去,那我活着的意义何在?我曾经和一个哲学教授讨论过这个问题。我问他人为什么而活着?鲁迅所说的前面的坟对我们生的人来讲有什么意义?有一天我当上总统和有一天我当上叫花子来度过自己的一生,这之间有什么不同?既然每个人从一出生那天起就必须准备着死亡,那生的意义又是什么?我提出那么多的问题,但是那个哲学教授却只说了一句话: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必须活着,我们必须超越这个生的悲剧,这就是活着的意义。后来,我从一本书上看到“万物皆流,无物常驻”这句话。才明白人生存在的虚无缥缈。现在,我已经知道说这句话的是一个叫赫拉克里特的人。据说他是一位伟大的哲学家。可他也已经死了。他还能站在我面前吗?他知道自己说的一句话在若干年后对一个无知后生的影响吗?他知道自己的精神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吗?正如我的母亲知道她还活在并且永远活在儿子心中吗?

但愿他们都知道。以给我活下去的勇气。

(四)

医院是在我考上高中的那年冬天。

医院的事爹没有告诉我。那天我从学校里回来,家里锁着门。邻家的婶子说大孩你娘住院了你还不知道。我愣在那里半天没说出话。婶子走过来说大孩你没事吧。我说没事婶子医院吗。医院。那医院,难道娘得的是一种肿瘤?我隔着墙把书包扔进院子医院去。医院有八十里地,我拼命地蹬着车子,想早点见到娘,泪水弥漫了我的眼睛。

到医院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茫然地寻找着娘的病房,奇怪的是我是径直地走进母亲的病房。我不是唯心主义者,可我自从娘生病以来突然就变得敏感起来,有时候我不得不相信自己的感觉,就像我一打喷嚏就知道自己的亲人在想念自己一样,那个亲人一定是娘或爹。这种感觉在我三年之后离开家乡异地求学更是这样,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第六感觉吧,当我相信这种感只有在亲人之间才会发生。我清楚地记得在娘临走的前一天夜里自己难以入眠的情景,那一夜我梦见娘清晰的面孔,她叮嘱我,叮嘱我,一遍一遍对我说要照顾好小弟小妹然后两朝我挥挥手,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有时候我会在猛然间停下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因为我觉得自己早已经在某个时候做过这件事。

我凭着自己的感觉走进娘的病房的时候,爹愣了一下。

娘正在输着液滴,她睡着了。娘的脸变得肿大,她全身都在浮肿。看到娘这个样子我想哭。娘怎么会突然之间变成这个样子?我问爹。他示意我到门外。爹蹲在门口哭了。爹哭完以后告诉我娘得的是肺气肿,晚期,很难根除了,娘还有轻微的心脏病。我静静地听爹说着,我出奇得冷静。我知道这是绝望的冷静。爹问我有没有到姨家去看看小弟和小妹,他们已经在姨家好些日子了。姨住在邻村,离我家很近。我告诉爹自己从县城回来就赶到这儿来了。爹又哭起来。这时娘唤爹进去。爹站起来抹干眼泪对我说你娘还不知道自己的病情。我走进去叫了声娘,差点儿当着她的面哭起来。娘看见我就努力的想笑一下,可她却哭了。娘哭着说孩子你怎么来了。我哽咽着没吱声。

娘说大孩你别难过娘没什幺大病,你爹说过几天就能出院了,咱不住这地方,这地方住院费太贵。我那时真想大哭一场,可我忍住了,那时我唯一的想法就是退学找活干挣钱给娘看病。

第二天爹对娘说他想回家看看小弟和小妹,我正想留下来侍奉娘,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有在娘面前尽过孝心。爹叮嘱我别忘了给娘喂药,告诉我饭厅和厕所就走了。我看着爹远去的背影,爹明显廋了,才四十多岁的他被已经有些驼了。我问娘想吃什么。娘说她什么也不想吃。我知道娘吝惜钱,就出去给娘买了一斤水果,我兜里剩下的这十块钱是我自己一分一分省下来的。到了下午,我问娘喝不喝羊肉汤。我估摸着兜里的钱能够买一点羊肉汤,自从那年春天以来,娘再没喝过一次羊肉汤,她最喜欢吃的就是羊肉。她点点头。娘说你多要点汤,你也喝一点。我对娘说我不饿。我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可我确实不饿。我把兜里的钱全买了羊肉汤,我把它端到娘跟前看到娘一口一口吃下去的时候心里涌过一阵酸楚。娘为了我们兄妹三个付出了多少心血啊,是这个家把娘的身体给拖垮了,娘,你还能好起来吗?我愿意用我的寿命延续里的生命,只要让你能跟我们在一起,让我做什么都行。

我想冥冥之中祈祷着。

(五)

娘没等身体完全恢复就出院了,事实上娘再也不可能完全康复了。这一次住院以后娘的病开始好转,浮肿在慢慢消失,脸色开始变得好看起来。我们一家喜出望外,以为她的病这一次也许会恢复。幸福也许会因此降临到我们头上。娘的健康是我们最大的幸福。可老天爷他不给!两年以后,医院。那是我已经读到了高三。虽然我几次向爹提出退学的事,可他不答应,尤其是娘,她哭着叮嘱我一定要把书念完,她说自己的病不是什么大病。在娘的坚持下,我读到了高三,我是多么后悔自己选择了求学之路。如果我不读高中,如果我能够找到一份工作,娘的病就能够得到及时的治疗,也许就能把娘的病治好,至少娘的生命会多延续几年。

我因此常常责备自己,每次梦见娘后我都会大哭一场,她的离去,让我的一生背负了沉重的精神压力。我常常相等自己有一天在另一个世界见到娘的时候,也许娘会给我补偿的机会。如果没有这样的机会,那我的灵*又如何能够有一个安息的地方?失去娘的痛苦是最大的痛苦。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来换取娘的生命,可谁又能帮我做到?如果有一天小弟小妹问我娘为何那幺么早的离开了我们,我又能回答他们什么呢?我能够告诉他们是我们把娘拖垮的吗?他们那时并懂事呀,而只是有我自己作为娘的唯一懂事的儿子,却眼睁睁地看着娘离开了我们,这种痛苦是永远也摆脱不掉的灵*的十字架。我的一生只能永远活在这个十字架的阴影之下。这是无以言说的通,我知道真正的痛苦是永远也摆不脱的。有许多人劝我说离去的已经离去,活着的还要活着,人为了活人而活着,你不能够沉浸在过去的世界里。他们怎么能知道我内心的痛苦!

(六)

医院结下了不解之缘。除了小弟和小妹以外,我、爹、医院。医院怀着一种温馨的记忆。可医院却没有挽回娘的生命。娘第二次住院是在那年秋天。我正在县城读高中。医院里弥漫着温暖的来书水味。这种温暖的味道直到今天还留在我的记忆之中。医院里学校不远。本医院里工作过,医院的时候她已经调到另一家单位去了,尽管这样,她还是托了关系,医院里最好的医生。爹是在医院的第二天才通知我的,医院的时候,医生正在给娘会诊。他们查看了娘的身体,问了娘有什么感觉,就走了。我看见本家姑姑也在其中,她看见我,眼圈一红,示意我和爹出去。姑说娘的病是综合病,肺气肿、心脏病和结核,而且是晚期,很难治好了。爹问姑娘还有多少时间。姑犹豫了一下,说这病很难说,也许是一年,也许是十年。我说姑就没有啥办法了吗?姑看着我半天说你好好上学,你娘不用你管。她对爹说给嫂子买点儿好吃的吧,她想吃啥就给她买啥,别心疼钱了。她哽咽起来,捂着嘴哭了。

第二天姑再来的时候硬塞给了爹块钱。

娘依然很乐观的样子,她还说自己没啥大毛病。爹在娘跟前也说娘的病会很快好起来的。我只想哭。医院里,爹有时回家看看小弟小妹,我就侍奉娘。娘那时候已经不能随意走动,只有上厕所的时候娘才勉强挣扎几步。娘说孩子你要是女儿就好了。我就在娘的背后哭。娘生病的消息传到学校里,同学们都来看娘,娘很感动。班主任也来看娘。娘以为它是校长,娘总是把任何老师都叫校长。班主任安慰了娘几句,临走时他说叶炜你可不能退学啊。我说自己实在挺不住了,这学就不上了。班主任就没再说什么。第二天我的几个同学过来,我回到学校,上了一节课又回来了。我说娘你让我怎么能安心读书呢。娘抱着我哭起来。娘喜欢吃鸡蛋炒蒜苗。娘说她这一辈子就喜欢一汤一菜,羊肉汤和鸡蛋炒蒜苗。可娘这一辈子总共才吃过几次这样的菜啊。她俭省了一辈子。娘从来没有在自己身上花过一分钱,娘总是说她喜欢吃咸菜,娘说她不喜欢吃贵的东西,可所有这些,都是娘为了我们兄妹三人编出的瞎话。娘直到在她生命的尽头也没有为自己兑现过她的“一菜一汤”。

一个多月过去了,娘的病仍然没有好转。爹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家里再也拿不出给娘只治病的钱了。爹每天跟在大夫身后,问他们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爹得到的只有无可奈何的摇头。姑劝爹给娘买些药回家养着,爹摇摇头,爹的眼睛爬出两颗眼泪。

但娘还是回来了。娘还是以为自己没有什么大病,她对爹说回家也好,小弟小妹不在身边她想得慌。小妹那时还不懂事,她见到娘回来了,高兴得乱蹦乱跳。爹背着娘哭了好几次。

(七)

娘的精神状态一直很好。医生说对娘的病很有好处。从医院回来的针药用完以后,娘的病略有好转,当娘仍然不能够弯腰,一弯腰娘的肚子就疼。娘做饭的时候都是站着,娘坐在板凳上洗衣服。起初爹不让娘做这些,可娘不肯。娘说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呢?只能做这些了,你要是不让我做,我也闲得难受。爹便不再说什么了。爹照顾着田地,还得想着做活,家里已经负债累累,娘的针药又不能断,境况糟得很。

这一年的夏天,娘的腿开始出“水”,是一种类似油的东西。爹很慌张,跑到县城去问姑。姑说嫂子的病到了关头了,等水出尽了好了就好了不好嫂子她恐怕就……爹问姑有没有办法。姑摇摇头,说也别吃药了,没有用了。爹临走的时候姑哭着说哥你可要挺住啊。爹点点头,摇晃着身子回来了。爹给娘买了一大捆卫生纸,出“水”的时候就用卫生纸浸干净。后来出水越来越厉害,娘就找来一些干净得布用碱水洗了,里面放上卫生纸,把退包起来。这样用不了多久,又浸透了。后来娘干脆就不包了,让“水”流到地上。娘在哪里坐哪里很快就会出现一滩“水”。小弟小妹看到娘的样子很害怕,小妹问爹,娘的腿上怎么会流“水”呀爹?爹不说话。娘揽过小妹告诉她这是娘身上的脏气等“水”流尽了,娘就好了。娘总以为自己的病总有一天会好。事实上娘的病根本就不曾好过,也许是娘故意在安慰我们?从那时候起,娘就念叨着人走了以后要进入天堂。

娘说天堂没有人会生病,天堂里没有穷人。娘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荡漾着微笑,娘是美丽的。爹说娘年轻的时候美丽得让人心疼。可是现在呢?在天堂的母亲是不是还是她年轻时的样子?在天堂的母亲会不会生病?

我那时已经临近高考,精神压力很大。爹和娘都不准我退学,我只有拼命地学习,我知道自己没有退路,我必须考上大学。爹早已说过,他可以接受将要失去娘的这个现实,这是命,但他不能够接受我高考落榜。我知道支撑自己读书到今天的动力是什么。在那些日子里,我除了学习和回家看娘以外,再没有做过其他任何事情。这一年的麦收只有爹一个人来做了。娘挣扎着给爹做饭。娘那时已经消瘦得走了形,她身上的“水”差不多已经流尽了。那一天爹正在田里割着麦子,突然觉得娘要出什么事了。他扔下镰刀往家里跑,在路上看见娘跪倒在地上,手里拄着一截树枝,在那里挣扎着想站起来,问娘出来干什么,你又不能割麦子。娘说我去跟你说说话还不行吗,我知道你一个人憋得慌。爹抱着娘大哭起来。

老天爷有眼,这一年我家的麦子获得了大丰收。

(八)

7月9号那天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高考还算顺利。那天我把铺盖卷起来,告别了我的母校回到家里的时候。我想我可以好好侍奉娘了。

娘好像在突然之间背就弯了。她再离不开拐棍了,连上厕所也得让别人扶着。从那时候起,娘腿上的皮开始脱落,这年的天气也变得特别热起来。娘夜里不能够睡觉,她坐在凳子上,一坐就是一夜。娘开始说梦话,她说自己看见了姥姥。姥姥已经去世多年了,可娘说她听见了姥姥的呼唤。

爹知道娘的病愈加厉害了。

村长说他在《大众日报》上看到了我的名字。那上面登了全省的高考成绩。几天以后,我接到了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那是爹正在菜园子里浇水,但我把粉红色的纸递到他手上的时候,爹只是淡淡地说,走,回家去。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周围很静,静得出奇。

爹习惯的蹲在屋角,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娘在里屋不断的咳。我问娘要不要喝水。娘说不渴。爹突然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的样子说,这学校分配不分配呢,怎么还收费呢。我说爹现在师范院校还分配,今年都实行并轨制了,师范院校收费是最低的了。

爹说晚上到你叔家去商量商量这学费怎么弄。

晚上我和爹到叔家的时候,叔和爷爷正在吃饭。叔看见说大孩你考上了。我说考上了叔。爷爷放下手中的碗,抖着手把那张通知单念了一遍又一遍。叔对爹说大孩考上了大学是件好事,咱村上还没出过大学生呢,这学得念。爹说我也这么寻思,大孩考上大学不容易,他娘病了这么多年,拖累了他不少,就是砸锅卖铁我也得让他上大学。

那天,我哭了一夜。

我能考上大学,娘很高兴。她天天嘱咐我,上大学以后要好好学习,不要和别人争,不要和你爹一样脾气暴,凡事要隐忍一些,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哪,我娃要自己爱护自己了。我只想在娘面前大哭一场,可我忍住了。我知道在娘面前我不能哭。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告诉我穷人的娃不哭。

离上大学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娘开始给我准备上学需要的东西。娘给我纳了两双鞋垫,那是她在灯下一针一针连起来的。娘在给我纳鞋垫的时候她的腿还在毛“水”。

开学的日子到了。学费也凑得差不多了。爹向亲戚借了许多,叔也凑了一些。

临走的那天晚上,娘把我叫到她跟前,娘说娃在外要多注意身体,不要挂念娘,娘这身子骨说不定哪天就……娘哭了。

我咬紧嘴唇,不让眼泪流出来。

娘哭了一会儿说娘是舍不得你走哇,我娃在外可别委屈自己啊……

我走的那天阴沉沉的。本来说好了不要娘来送我,可娘还是拄着拐棍出来了。叔帮我拎着包,其实那包我拎得懂得,里面只有几件平日里穿的衣服和一些书。一直默不作声的小弟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说哥去很远的地方,不能经常回家了。小弟说哥你就走吧,我和小妹再也不会惹娘生气了。我摸摸小弟的头,想哭。还不懂事的小妹一个劲地问我哥你去哪里呀。我抱起小妹说不出话来。爹说你哥去上大学。小妹听了这话突然转过脸来问我,哥上大学好不好呀?

我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九)

大学的生活让我很无措。周围的同学都是一副快快乐乐的样子。我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我知道自己和他们不一样。我是穷人家的孩子,我有一个患重病的母亲。我只能努力学习。我就是这样开始了我的大学生活。

(十)

那一天传达室的老大爷在楼下叫着我的名字,说有我一封电报。我想是不是娘出事了。我颤抖的手怎么也拿不住电报,我对宿舍里的人说你给我念念。他们看了电报脸都变了。我知道是娘。我愣在那里。从学校到家里,我哭了一路。我回忆着一件件关于年的往事。到家的时候,我看见娘静静的躺在堂屋的苇席上,身上盖了今年添置的唯一的一床棉被。我叫了声娘,哭了。娘也哭了。她低声说大孩你回来了,你把娘想苦了。说这话时,娘看上去已经很吃力了。我知道娘最后的时刻到了。一想到这个,我却出奇地镇静了。爹默默地抽着他的旱烟,焦躁苦涩的烟叶发出吱吱的声响伴着他不断地咳嗽。我们都立在那里,谁也不说一句话,屋里一片宁静。

5点钟的时候,姨夫匆匆赶来了。他看了看娘,没有说什么。他挨着爹在屋角坐下来:“姐可能不行了”他点了一根烟,吞了一大口又吐出来:“我今天眼皮直跳,姐可能不行了”,他幽幽地说着。姨夫住在邻村,常过来看娘,为了娘的病,他费了不少心。

小弟一个人从前院跑进来。他扑到爹的怀里,静静的注视着娘。娘像是动了一下。我俯下身子问娘喝水不?娘艰难地点点头。我用勺子喂了娘两口白开水,第三口的时候,娘便不喝了。她微微叹息了一声。我想哭,没有泪了。

大约6点钟的时候,娘突然向我们挥了挥手,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似的,但没等我把手递给她,娘便闭上了眼睛。

娘走了。

我大声哭起来。爹和姨夫不让我哭,爹说别哭,孩子,哭了,你娘就迷了路。我咬紧嘴唇,抑制着泪水。爹缓缓地将被子拉到娘的脸上,然后把娘生前没有穿的一双新鞋拿出来。我看见爹手抖得厉害,是姨夫帮着他才给娘穿上鞋。

爹找来一根扁担,放在我手里,说给你娘喊喊路吧,别让你娘迷了路。姨夫把我扶到院子的一个高脚椅子上,说喊吧,大声点。我对着西南方向喊:

娘去西南啊,大路好走啊,娘去西南大路啊,娘……

我听见爹像狼嚎一样的哭声。

丧事办得很简单。第二天就草草安葬了。爹一遍遍地说着你娘俭省了一辈子,走了也没能置一副好棺木,我对不起她啊。我茫然地看着他,爹在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从娘走到安葬之前,小弟一直没有哭。他只是盯着娘身上那床棉被。直到娘被抬进棺木时,他突然哭着问我,哥,娘再也不回来了吗?我静静地搂着他:娘一个人去天堂了,娘再也不回来了。小弟放声哭了。

一直没哭的是小妹。她那时整6岁。

前些天我回家,领着小妹到姑家去,在路上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人,她叫起来,说哥你看那是不是娘呀?我觉得心头一阵疼痛。我告诉小妹娘不会出现了,娘去另一个地方了。小妹摇摇头,说我能等娘回来。我哭了。

娘,我们还能等到你吗?

(原刊《小说家》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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