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他们的江湖
在许多人的成长记忆中对于影片中“江湖”的画面并不陌生,八十年代的录像厅、九十年代的歌厅、游戏厅、旱冰场,好玩又危险的地方出没着穿着整套蓝色或紫色服装的混混,被当地人称为“赖油皮”,
他们一般最多上到初中,早早就成为学校的风云人物,继而成长为地方上好勇斗狠、成帮结对惹事的帮派团体,有些人可能早早被打断了胳膊腿或进了监狱,而又有些人越做越大,已经成为介于黑道和白道之间垄断某一行业的生意人。
影片开头展现出的是年,世纪交接时一个有些昏黄迟暮的江湖场景——北方如大同这样的小城市,正如电影中的展现的煤矿已经没落、小城的房地产开发开始造就了第一批土豪,这些土豪可能与刑警队长、黑帮老大都是小学同学,他们可以在歌舞厅里一起娱乐消费。
而不会出现八十年代《小武》中的疏离感——那时候作为混混和小偷的小武为同学送上结婚礼金,却被斥为不干净的钱。
斌斌是当地舞厅和赌场的老大,巧巧是他公认的女朋友。电影中斌斌的出场先是解决了小弟们内部的借贷纠纷,接着是为房地产开发商二勇哥保驾护航、搞定谣言。他满怀尊敬地听来自南方的商人介绍新生意,似乎随时打算从舞厅老大这个不大有前途的职业跳槽,他看到国营煤矿的凋敝如同看到遍地的项目和机会。
不同于八九十年代港片中被渲染美化的英雄情怀、兄弟深情,此时,打打杀杀争老大只是幼稚青年的把戏,老大的权威感也简化为一个在经济纠纷时请关二爷出来的见证人。这里的江湖似乎与真实社会越来越融合,失去了原本的对抗主流社会的叛逆性和与社会格格不入的冲突特征,其自身存在的正义性和合理性越来越含糊。
江湖中也不再有“盗亦有道”、“刀下不死无名之鬼”的道义,每次危险总是隐隐伏击的背叛——二勇哥被不明身份的可能的利益冲突者杀死,斌斌在街头被其他混混(很可能是自己的手下)趁其腿伤之时往死里打。
黑道与白道、江湖与社会之间的距离并不那么泾渭分明,电影中的江湖已经不是古代侠义小说中一个扶危济困的世界,而更像是“有人之处即有江湖”的浓缩社会,
同样地为名、利所驱动,以超越道德底线的不择手段为上位的便捷手段,江湖已经不再纯粹,呈现出一种五色斑斓的混杂现象,如同片头的“五湖四海酒”,又如同二勇葬礼上斌斌表达情义的方式——一曲双人国标舞——光亮鲜丽的舞者在黑白色的披麻戴孝的庄重中为葬礼带来滑稽的喜庆。
大哥斌斌的女友巧巧被称为“大嫂”,若是出现于九十年代,这个煤矿子弟可能是家庭中一个离经叛道的存在,她和斌斌的恋爱必然会带来家庭的反弹,而在这部影片中却看不到家庭的反对。也部分地因为这个江湖与社会中新近崛起的新富阶层的物理和心理距离都更近。20世纪初社会的急剧变动,让所有人习惯了一切传统价值的快速没落和对新思潮更强的包容感。
然而,巧巧没有注意到这个江湖的隐隐变化。曾经的江湖世界虽然险恶,但是自有其秩序,巧巧眼中的江湖是有序的、稳定的。虽然她自认为并不属于江湖。但她安然接受了对她“大嫂”的称呼,并且稔熟于在大嫂地位上对一些小事的摆平。当无所事事的小镇青年打伤斌哥的时候,她出来主持正义,得知是打错了人,便拿出江湖的豪气既往不咎——是误伤。
她独立、坦诚的个性可能与曾经的江湖精神非常吻合,虽然人不在江湖,却有对江湖的敬意,这可能也是她选择跟随斌斌的原因。
她眼中的江湖更像是一个美化了的充满侠义的世界,在那里斌斌游刃有余地打理赌场和舞厅,这个江湖虽然不同于现实世界,但是与她的世界是兼容的,她的父亲可以接纳斌斌的存在,他们的世界是稳定而和谐的。在这里,有她的青春理想、所附丽的爱人、这就是她信仰所依、安定于斯的江湖——直到那支枪的出现,他们的江湖不再稳定。
这部电影中舞厅的迪斯科舞曲是年的美国福音流行曲——YMCA。在这首阳光、热情的动感歌曲中,YMCA(基督教青年会)宛如一个世外桃源的存在,呼吁年轻人来到这个信仰群体里寻找玩伴、打破沮丧、重拾快乐。这样的理想世界可能也与巧巧曾经以为的他们的江湖非常类似——鲜衣怒马,仗剑江湖。
二、他和她的江湖
在舞厅中,斌斌跳舞时一支枪掉了出来,这让巧巧非常不安。枪所代表的野心、欲望、变动、危险、伤害……都是斌斌当时状态的隐喻——斌斌所希望的是以更激烈的手段获得更大的成功。
枪将巧巧从对江湖的美好幻想中拽出来,她想要出走那个“一群人的江湖”,跟斌斌去“两个人的江湖”——她说自己不是江湖中人,并提出趁工厂搬迁,跟斌哥到新疆过日子。然而,这“他和她的江湖”是她幻想中的存在,但显然与斌斌当时已经在抽着雪茄孕育办大工程的野心和欲望背道而驰。
在一次街头斗殴中,腿伤还没好的斌斌又被几个街头混混围殴,巧巧被迫鸣枪示警,救下了斌斌的命,也替斌斌扛下了非法持枪的罪名。她这么做的理由不只是爱情,而也带有对于她理想中的“二人江湖”的执念。她所憧憬和想象中的两个人的江湖中,有情有义,因此她愿意牺牲自己来等待斌斌。
从年到年,在服刑的五年中,巧巧一直在等待着斌斌的出现,但她等来的只是父亲去世、斌斌服刑一年后出狱的消息。斌斌不但没有来探望她,也没有留下任何一点消息,更没有在她出狱时来接她。这一切使得她的牺牲成为了一件没有理由和价值的事情。五年的艰辛隐忍、父亲去世而不能相送的痛苦、心中反复思量和不解,让她必须去找斌斌,问一个为什么。
即使不是江湖中人,现实中为朋友牺牲也值得一句感谢或是抱歉,而斌斌的逃避和不辞而别,非但没有江湖义气,更失去了做人的底线。离开了江湖的斌斌,去奉节闯荡,投靠当年认识的港商承揽三峡发电厂项目。
当刑满释放的巧巧来找他时,他依然选择了逃避见面,但这不是懦弱,而是一种无耻的大胆——带着对过去的彻底决绝态度他主动选择出卖了自己的道德底线、尊严和爱情去换取功名利禄和可能的衣锦还乡。他的江湖定义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巧巧出狱后马上开始面对的社会,不同于监狱中的等级分明和有序,是混乱无序而有些荒谬的。她在渡船上遇见了一个饭前虔诚祷告的女信徒,趁她离开船舱时偷走了她的钱包,这里对信仰之伪善的极度反讽凸显了巧巧坐监狱的五年中,社会比她想象中更快的速度在堕落——偷、抢、骗依然,而且是以更为伪装的形式存在。
过去混社会的她可能耳闻过江湖上的种种明枪,却未能防住伪饰下的层层暗箭。这也是斌斌对待她的同样逻辑——不择手段地获取利益,躲藏起来以免付上应付的代价,完全的自我为中心,对于为他人带来的痛苦极度麻木。
巧巧面对越来越清楚的现实,面对这个她知道已经变化了的世界,却坚持对想要打发她离开的斌斌女友说:“让他自己来跟我说,跟你没有关系”。因为这是她对于心中的“他和她的江湖”的梦想的完结仍需要一个清晰的答案。而这个答案只能由斌斌给出。
在寻找答案的路上,巧巧目睹了三峡移民工程中个人的渺小无助,在陌生的异乡,她发现每个人都是没有家园的漂泊者——大街上不入流的红发歌手、大型露天文艺演出、“有多少爱可以重来”的情感宣泄都是社会转型时期人们失去曾以为可以安心居住家园后灵魂无可寄托的象征。
离开斌斌的无钱、无身份的巧巧,要面对没有斌斌庇护的独立生存的世界,她在奉节街头闲逛,如初生婴儿般重新感受这个世界,生存的本能让她放下一切限制,渴了和饿了的时候,她装作新娘的朋友去吃街头的喜宴,没有钱的时候,她去大饭店骗包养小三的官员,说自己的小三妹妹怀孕了需要钱,面临危险的时候,她假意应承意欲猥亵她的摩的司机,却趁其不备骑走了他的摩托车报警,并让警察联系上了不肯出来见面的斌斌。
这时的巧巧,很江湖,却没有做一件违背良心的事情,她做的是她理想中的侠义英雄该做的事情——无伤大雅地混一顿吃喝,从违背道德的人那里劫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并且得到了回报——当她在街头见到殴打妇女的人时用矿泉水瓶出手相救,却意外发现那个被害人正是在轮船上偷盗她财物的女人。
这时候的巧巧带着仗剑走天涯的孤胆英雄气势,虽然找回了自己失去的钱财,却也意识到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曾经以为的“他和她的江湖”中的另一半。
此时的她,已经不再是一个被庇护的少女、一个黑社会大哥的女朋友,一个代夫受过的弱女子。在五年的监狱生涯中,她的精神也必然经历了炼狱,她成长为一个隐忍的女人、一个坚韧的幸存者、一个真正思索过和接受命运的强者。
因此她能迅速地看清社会的真相,让自己生存下去,当她与斌斌在宾馆中就往事对峙的时候,她没有哭闹,该想的都早就想过千百遍,都明白了。她只是需要一个结束的仪式。她知道夺走斌斌的,不是另一个女人,而是一种迥异于她的价值观。
他的灵魂已经被这世界的恶者所俘获,而她还心存对二人江湖的美好向往,两种价值观,如何共负一轭呢?她只能选择——跨过火盆,烧毁这个虚幻的“他和她的江湖”幻想,完结过去。
三、她的江湖
巧巧在北上的火车上,遇见了一个有趣的新疆男人,他天真烂漫而理想主义,虽然像一个满口大话的骗子,说新疆有遍地黄金,并鼓励巧巧去那里找工作。他诗意的语言“我们都是宇宙的囚徒”无疑让她起了共鸣,而在她曾经想要和斌斌去新疆生活的美好幻想中,“新疆”是一个遥远而魅惑的充满吸引力的词语。
在失去斌斌之后的空虚里,新疆男人的出现显然是对巧巧曾经寄情的两人江湖梦的某种回响,她决定跟随他,即使他后来坦承自己只是开小卖部的。然而巧巧很快发现,当她告知自己的真实身份——“我就是你所说的囚徒,刚刑满释放”时,他的错愕不安——这个世界不能接受一个因为非法持枪而坐监五年的女流氓。她已经无法选择地成为了他人眼中的江湖中人。
这时,贾樟柯在《三峡好人》中用过的UFO梗再次出现,巧巧见到了飞碟出现在繁星点点的夜空中,这一近似神迹的出现,也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巧巧旧有世界观坍塌的痛苦感。许多人正是在经历了极度的痛苦和打击后,经历神谕般的启示,重新建立起新的世界观。
在我个人理解中,UFO所代表的是一个更智慧的存在,或者说上帝和神明,对于个人的痛苦似乎并非麻木不仁,而是借着这种苦难在表达和启示某种信念。
回到大同的巧巧成了一个没有老板的“老板娘”,以代人坐牢五年的义气作为底气和关键时刻能够斗狠的勇气,撑起了自己的江湖。
年,离开故乡十二年的斌斌回到故乡大同,他因为喝酒过量导致脑出血而身体偏瘫,他所追求的功名利禄尽都空虚,他的妻子也不知所踪“还在丈母娘肚子里呢”。巧巧收留、照顾斌斌,给他一个空缺的“老板”的身份,还尊重他为过去的老大。斌斌和巧巧似乎有着重新发展爱情的可能性,然而为何两人却又无法在一起呢?
我想以美国学者罗伯特·斯滕伯格于年提出爱情的三元理论来试着剖析一下。罗伯特认为爱情应该有三个核心的成分:亲密(intimacy)、激情(passion)和承诺(